第五杯
晚間九點四十六分,巴黎第十一區的某棟平價公寓五樓。羅德里希撐著厚重的眼皮,等候一名自稱「咖啡大師」的男人為他煮一杯「得意之作」。
由於「咖啡大師」對沖煮咖啡的步驟和細節太過苛求,耗費了不少時間。最終,疲憊的奧國樂師確實盼到了那杯堪稱傑作的黑咖啡,但在喝了兩口後仍是不敵睡意,整個人躺倒在基爾伯特家的雙人沙發上,轉瞬進入夢鄉。面對已然熟睡,並呈現一片微卷培根狀的羅德里希,基爾伯特只能啼笑皆非從房裡取出自己的毯子替他好好蓋上。
接著,基爾伯特坐到另一張單人沙發上喝起那杯明顯留給自己善後的「法蒂瑪(Fatima)」。他這才察覺到空氣中除了熟悉的巧克力與焦糖香氣之外,似乎還多了一抹羅德里希存在的氣味。那味道,不善言詞的基爾伯特難以言明,姑且說是孤傲、純靜和傷感的結合吧,他特別喜歡也特別討厭這樣的他。
忽然想起自己還未報備行蹤,基爾伯特便趕緊掏出口袋內的手機,給不知身在何方的「友人A」發了訊息:「羅德里希在我家睡著了。還不快點過來接他?」
像是隨時注意手機似的,友人A不但立刻已讀訊息,還電光石火地回傳了一句:「我馬上過去。」
基爾伯特還來不及細想心中升起的一股異樣感受,便飛快送出下一則訊息:「法蘭西斯還清醒著嗎?醒著的話叫他帶路,我懶得打地址給你。」明明地址這種東西比這種搪塞之詞來得簡短,基爾伯特還是決意不提供給他那兩位惡友。
接著,安東尼奧的簡訊便如閃電般劈來。「法蘭他很清醒喔!問你晚上想不想來個4P?」
在這種時候,辨別上述內容是安東尼奧還是法蘭西斯的惡作劇(或者那是真心話),一點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放任那兩個疑似豺狼虎豹的傢伙對熟睡的羅德里希做出那種事。儘管趁人之危這種翩翩遐想,他也不是沒想過。
基爾伯特揮開腦中快要生出畫面來的想法,專注在用手指大力點按手機螢幕上的字母鍵盤,想像自己是在戳安東尼奧的太陽穴。「很好笑。那你們倆都別過來了。」
掠了一眼手機裡安東尼奧回傳的微笑表情符號,基爾伯特便將手機隨意扔在一旁。
一面啜飲溫熱的咖啡,一面起身離開還未坐暖的沙發,不消幾秒基爾伯特就勢如破竹地淨空了馬克杯並將它放回桌上。隨後他來到距離羅德里希的睡顏較近的位置,直接在地毯上盤腿坐下。
一雙紅寶石般的眼眸在奧國青年平靜的面容之上,傾灑著不知名的情緒。半晌,沒有得到任何授權的德國青年便恣意地,往那頭深棕色的髮叢伸了手。輕輕地,他將羅德里希那頭平日向後梳理的長瀏海撥到前額,唯獨放過了那根別具特色的翹呆毛。這樣的奧國青年,看上去不僅稚嫩還多了幾分傻氣與天真。
瞅著這張放鬆而無防備的精緻臉蛋,基爾伯特的心中悄然飄過幾朵特別柔軟的雲--那是他與羅德里希的過往回憶。
他記得羅德里希從小就愛逃家。矛盾的是,他又不完全熱愛冒險和未知,每次逃出家裡都只敢走相同的路線,前往相同的地方躲藏。他選擇躲藏的地方,是基爾伯特和他的弟弟--路德維希一手打造的秘密基地。
基爾伯特有個威風凜凜的軍官父親,自小耳濡目染下,便成就了他那既驕傲又愛發號施令的個性。自然而然變為社區孩子王的他,老愛「統御」著一群年齡相仿的孩子玩帶有軍事色彩的戰略遊戲。
作為堡壘的溜滑梯本是只有得到基爾伯特和路德維希的「允許」才能進入的場所,卻時常被「不速之客」--羅德里希捷足先登。
羅德里希第一次和基爾伯特在那兒相遇時,因為遲遲不願離開而被基爾伯特粗魯對待。眼看就要被推下高高的溜滑梯,羅德里希卻是怎樣都不退讓,眼底一點兒懼怕的意思都沒有,讓基爾伯特生氣之餘,對這個小子還多了幾分敬意。
後來他們是怎麼玩在一塊兒的,基爾伯特已經記不清楚了。他只記得,羅德里希也像自己一般很疼愛路德維希,常常帶故事書到溜滑梯這兒唸給他聽。
一開始,基爾伯特對這種既文靜又無聊的事業嗤之以鼻,但有一回,他基於好奇坐下來聽了之後才知道,羅德里希的聲線是多麼富有變化,說故事說得神采飛揚的他是多麼可愛,更別提那些曲折離奇的故事有多精彩。就算被他搶去幾分當哥哥的風采,基爾伯特也不見怪,反倒是越來越喜歡有羅德里希相伴的午後時光。
雖是相同年紀,基爾伯特卻覺得羅德里希比自己更加年長。因為他不像自己和路德維希那樣喜歡為有趣的事情捧腹大笑,也不曾和他們分享心中的煩惱。明明像是剛剛哭過,帶著紅腫的眼睛來到秘密基地,卻還能擺出溫和的笑臉繼續朗誦故事書的內容給他們兩兄弟聽。
基爾伯特為了讓羅德里希說出隱匿的心事,祭出軟硬兼施的方法都沒能使他鬆口。有一回,基爾伯特偷偷摸摸溜到羅德里希家的院子,躲在茂密的灌木叢後想蒐集關於對方的一手情報。他知道羅德里希是家中獨子的事實,「備受期待」是很自然的事,但在他親眼見識到這份期待的重量時還是大為震驚及恐懼。
透過窗簾敞開的落地窗,基爾伯特看見一幅形同戲劇的畫面。一名穿戴整齊、氣質優雅的女子倚坐在一張雕花繁複的木椅上,側放的雙腿嚴實地併攏。女子悠悠地持著教鞭,神態色若地開闔著嘴,不知在和低著臉的羅德里希說什麼。緊接著,他看見羅德里希步伐猶疑地走至鋼琴前,筆挺地端坐下來。雙手在琴鍵上就定位後,過了約莫十秒,絢爛而奇異的琴聲悠悠響起。幼時的基爾伯特從未見識過這樣的音樂,每個音符皆是那樣細緻精美,串聯起來卻能瘋狂而奔放。但那美麗的樂曲卻被那名女子的斥責聲無數次打斷、無數次從頭來過。
都已經過了一小時了,羅德里希落魄的演奏仍在繼續。
基爾伯特遙望著羅德里希的側臉,雖看不清他的表情與情緒,卻感覺到自己的心似乎聽見了來自羅德里希的呼救。每個被迫中止彈奏的瞬間都是一次否定的鞭笞,如果沒人出面阻止,羅德里希承受的壓力和痛苦勢必會不斷累積下去。 於心不忍的基爾伯特,在沒有設想後果的情況下,衝出了藏身的草叢,跑到那面落地窗前猛地拍打玻璃,還一邊破口大罵:「你這個老巫婆不要太欺負人了!他明明彈得這麼好聽,你為什麼還不放過他?快讓羅德里希出來跟我們玩!」
那是基爾伯特人生中第一次為除了弟弟以外的人挺身而出。他永遠記得,羅德里希轉過頭來看見自己時的表情,淚眼汪汪的他露出了一瞬的喜悅,接著則是滿滿的氣憤惶恐。在羅德里希身旁的女子站起身察看以前,基爾伯特就聽見羅德里希傾身對自己吼道:「大笨蛋!你來我家幹麻!還不快走?」
他記不清楚自己是怎麼離開那棟房子的,因為當時他滿腦子都是被羅德里希恩將仇報的錯愕和憤怒。
明明是該高興的吧?見到了前來搭救的英雄就要老老實實地面露感激啊!但是,羅德里希卻很生氣地罵了他,還長達兩個禮拜都不再造訪他們的秘密基地。簡直莫名其妙!他真該拒絕跟這種沒度量的男人往來,但基爾伯特最後還是拿「路德維希很想念你」作為理由,厚著臉皮挽回了這份友誼。
雖然羅德里希嘴上不說,但在那次事件之後,他對待基爾伯特的態度明顯變得更加信任和友好,他們開始無話不談且時常吵嘴。
年幼的基爾伯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悟出一個道理:羅德里希是個重視尊嚴的人,尤其在他「重視」的人面前,他更想表現得毫無破綻。然而,這份堅強不是真的,是他勉強自己做出的偽裝。
如今,羅德里希在他眼前,已不再顯得「完美」。因為基爾伯特告訴過他,「不完美」的羅德里希才是他想看見的。作為代價,他們變得更加親近,親近到無法成為戀人。「無可取代的朋友」--基爾伯特得到了這樣的勳章,儘管他不願領受。
面對熟睡的羅德里希,基爾伯特嚥了嚥喉嚨。他沒想到直至今日自己還會產生這樣的念頭:吻他,佔有他。但他並不願意真的做出這樣的事情。因為基爾伯特清楚地知道,現在的羅德里希並不屬於自己,而且這樣做無助於讓羅德里希幸福。所以,他不斷提醒自己一件事--守望眼前這名男子已很足夠,無須更進一步。
晚間十點二十八分,基爾伯特終於聽見自家門鈴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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